再见了,我的梨树垭
文/赵杰(仁慈居士)
高中毕业,正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最后一批,按政策其它伙伴都被安置去了知青点(当年知识青年下放集中学习、劳动的地方),而我有幸成了一名代课老师(不知道这好事是怎么落到我头上的),接到通知那一刻,我心里暗自窃喜(因为不用去田间摸爬滚打了,哈哈),真的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兴奋得一夜没有睡好觉。
任教的梨树垭学校离公社所在地–龙潭(当年叫人民公社,现在叫镇)有20多公里,没有公路,不通汽车,全是山道,只能靠双脚走。我告别外婆、父母和同学,挑着两只洋桶(当年流行的一种用白铁皮做成的桶,和现在的塑料桶一样大小),里面装着书和生活日用品(当然还有外婆的叮咛),怀着憧憬那美好革命理想的心情(哈哈),踏上了离开校园后的人生之路.
初春的三月,大地复苏,万物都不再羞涩,骄傲地昂起了她们高贵的头,抒怀展颜,到处苍翠欲滴,生机勃勃。这次去报到是公社联校的、也是我以前的老校长亲自送我。老校长身材单瘦,但精气神不错,走路又快,我挑着担跟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以前也没有干过这活呀,心里不停地埋怨:你慢点走行不行呀。
我们从龙潭出发约1个小时便来到桃花溪水库,大堤上用白色鹅卵石砌了巨大的正楷大字:桃花溪水库——几公里外都能看见。这水库是学大寨时修建的,那时没有什么机械设备,运土工具主要是鸡公车(木制独轮车)和竹编的簸箕,全靠人拉肩扛;压土也没有压土机,采用传统的方法作业:5-6个人一组用很粗的绳子栓在立方体形的石头上,合力把石头扯向空中,然后让石头砸向地面,不断地重复着,将泥土一层层压紧。大家喊着统一的打鹅(打夯的意思)号子,那嘹亮的打鹅声憾人心魂,此起彼伏,响彻山谷:各位呀鹅友哟(一人高声领唱);哟或嗨呀(其他几人同声合唱,气势磅礴);听我地言呀(一人高声领唱);呀或嗨(其他几人同声合唱,铿锵有力)………真的有味、好听。
以前水库两边山坡上还耸立着巨幅标语:与天斗其乐无穷 与地斗其乐无穷 上九天揽月 下五洋捉鳖。毛主席的字体,壮观、鼓舞斗志,让人热血沸腾。水库为全公社农田灌溉起了巨大作用(现在依然在发挥作用),水库上游没有污染,土壤植被保护得很好,满目青山,两岸山花烂漫,争芳吐艳。波光粼粼的水面、蓝镜般的水一直伸到大山深处
我们途经黑家湾,进入桃花溪山谷后,进山之路变得蜿蜒曲折,崎岖难行。天空飘着一层厚厚的水气,云雾缭绕,好象美丽姑娘盖着朦胧面纱,看不清芳容。这里山势陡峭,奇石耸立,象刀劈的一样,有的巨石缝还钻出一小棵树,随风摇曳,用无声的语言欢迎我们这些山外来客,奇妙之极。清泉石上流,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顺着山谷流向桃花溪水库,水中小鱼成群,时而钻进石头底下,是而激流勇进,迎着溪水向上跳跃;哗哗的流水声是那么的欢快、那么的悦耳动听;石块砌成的小路就镶嵌在这山水之间,美得令人窒息。这里鸟语花香,各种植物的芳香扑鼻而来,让人如痴如醉,简直就是一天然氧吧,真不愿移动脚步,就想在这里美美地睡上一觉。我们行走在这画廊之中,心旷神怡。
走过这狭长的溪谷,开始爬高家坡,这里生长着茂密的原始次森林,成片的参天大树,直插云霄,阴森森的(如果我一人从这里走还真有点害怕),丝丝凉意由指尖瞬间传到心头,舒服极了。这里几乎看不到天,阳光象激光一样从繁茂的树叶空隙里穿过来,形成无数条光柱,好似彩色的五线谱。树叶上散落的水珠象一颗颗珍珠,在阳光照射下,晶莹剔透,霞光四射。森林里五彩斑斓的小鸟象乐谱上的小蝌蚪飞来飞去,,演奏着百鸟争鸣的森林浪漫曲,清脆的声音萦绕耳际。
我们聊着走着,哇…,我突然大叫起来,吓得老校长不知所措,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原来是路边树上结着好多野生猕猴桃,我高兴的不得了,把担子往路边一扔,扯开荆棘丛跳了下去,老校长也象孩子般的参与进来,我们忙得汗流浃背,收获一大包猕猴桃。这里半山腰上还住着几户人家,门前是梯田,据说以前还是贡米田,因地处高寒山区,雨水充足,生长期比较长,所产稻谷质量非常好;梯田面积大小不一,层层叠加,错落有致,象一幅天然油画,美不胜收;牛羊散放在山上,傍晚回栏(栓牛羊的地方),不用看管。他们自给自足,在这里年复一年,繁衍生息,尽享上天的恩赐,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几小时后我们来到红岩障,走出了这片森林,人豁然开朗,明媚的阳光照在脸上,好象一双温柔的手在抚摸脸颊,柔柔地、痒痒的。回头看刚刚经过的溪谷和密林,只见层连叠翠,绵延数十里,仿佛云在脚下、山在脚下、水在脚下,无限风光尽收眼底,此刻任何华丽的词藻都无法形容它的美,我仰天长啸:“我来了”,一连串的回音“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由近渐远,荡漾在山间。
“快到了”随着老校长一声招呼,我才知道马上要到目的地梨树垭了,这时心里象打嘚山鼓一样(忐忑的意思),莫名其妙地砰砰直跳,有点小激动:不知道学校环境怎么样?学生多不多?老师们都是些什么人?我象小跟班一样,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随老校长走进了我人生旅途的第一站—梨树垭学校。
学校座落在一个三面环山的山湾里(山凹),风景秀丽,教室和宿舍成L形布局,全是木质结构的平房(这里以前是地主的产业,后经过土改归了人民政府)。有7个班,约200人,是一规模较大的农村学校。学校后面有三棵国家级保护杉树,有几百年历史了,枝繁叶茂,高耸入云,单棵树干5-6个人牵手才能合围,有中南五省杉王之美誉,周围的小树就象侍女一样,娉娉婷婷站立着,清秀可人,是很出名的景点;右边是山岗,通往邻村的路从山岗上过,行人过往就象在我们头顶上;左边沿山势开劈了一条路,连接学校与外面;前面是大片茶树林、菜地和小鱼塘,一条田埂小道延伸其它村组。
晚饭后学校开了一小小的茶话会,我望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之前的腼腆拘谨和恐惧心里就象四川的下饭菜– 一扫光,原来在坐的大部分老师都是我的师哥师姐,其中还有我以前小学的老师,只有校长不认识,个子不高,皮肤黑黑的,一付老花镜架在鼻梁上,有点象旧社会的帐房先生,不过人很热情,总是笑咪咪的。大家围在一起,磕着瓜子、花生,喝的是山里手工制作的茶,芳香怡人,泡在杯中就象在欣赏水中芭蕾,透明中泛着淡淡的碧绿,几缕清烟带着温热的清香从杯中散出….师哥师姐们个个多才多艺,弹琴、拉二胡、打鼓敲锣,唱样板戏,好不热闹(那时没有什么歌唱,流行样板戏,呵呵),我也唱了一段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只盼深山出太阳。他们对我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不欢迎也派来了,哈哈),并给我详细的介绍了学校情况,我们聊着、唱着,一直闹到很晚。我兴奋,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第一次离家独立生活、第一次参加工作、好多的第一次…),心情还处于不平静之中,暗自下决心:老师是多么神圣的职业,既然来到这大山深处工作,一定要干出成绩。
山里学校生活很单一,早晚通过学校操场上的大喇叭可以听听时事新闻,没有其他娱乐活动,每天按部就班。伙食基本上就是老三样:南瓜、白菜、白萝卜,偶然能吃一次肉,想吃鱼是很奢侈的事情。尽管这样,我们也很知足,每天过得很充实,白天上课,晚上一起唱歌聊天,自娱自乐(那时候我们自己组织了一小民乐队,主要乐器有鼓、拍、锣、二胡、笛子、唢呐,哦,还有一手风琴,我负责打锣和沙锤,偶然同事家有喜事我们也去热闹一下,(也算是业余生活丰富多彩吧?哈哈)。
那时都年轻,上进心强,什么都要比,什么都想学(我感觉得到,大家心里都暗暗憋着劲)。尤其是学校那炊事员让我刮目相看,学没上几天,却自学成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后来也转正成了公办教师),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有那校长歌唱的不咋样,方言音特别重,我们每次听都笑弯了腰,但他二胡拉得很出色,是我学习的榜样。我积极学习,生怕落在人家后面,那段时间我工作非常愉快,工作中热情饱满,写作、画画、书法也突飞猛进(很感谢那段时光,感谢我的师哥师姐,为我后来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后来还有点小名气了。
每天铛…铛….铛熄灯钟敲响后(没有电铃,用废旧钢圈做的钟),是我最寂寞的时候,夜幕下的山凹里,6平米左右的宿舍,我独坐窗前,静静地发呆,一盏煤油灯和我孤独相伴,灯时明时暗,每隔一会儿要用剪刀剪掉已燃烧的灯芯,在这昏暗的灯光下,离乡的惆怅也犹然而生,灵魂开始无拘无束地自由游荡,想家、想朋友……
晴天时,这里夜空星星闪烁,流星不时地划过天际。野外不知道是什么小东西咕咕咕的伸吟着,打破了夜空的寂静,望着窗面巴掌大的天(木窗小小的,嘿嘿),双手捂腮,遐想连篇,思念之情涌上心头、跃上笔尖(这里没有电话,写信是当年主要的通讯联络方式),感情的潮水随之放纵奔流:流星带走了我的牵挂,夜风承载了我的眷念,月亮温柔了我的梦乡……
如遇上雨天就没有什么好心情了,你会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屋漏偏遭连夜雨,由于学校木屋老化,下雨天水就会渗透下来,为了接雨水,我铁桶、脸盆全用上(基本上是常太化了),雨水落到桶和盆里时还故意发出有节奏地滴答…滴答…滴答声音,好象要我去听雨滴的故事和诉说,窗外撕裂地的风声嗖嗖嗖、呜呜呜响(因为这里是山凹里风大),心里想说点什么,却无从说起,手握一抹雨滴想把她放在诗里,抒发点什么又被这可恶天气刺激心灵,这调皮的天、伤心的雨啊,烦透了。在这里,娇柔的雨线从此不再妩媚,依窗听雨的扇情也撩动不了浪漫。
在这里工作虽然简单清贫,但也苦中有乐,如学校工作除了教学,还有一重要工作那就是学工学农,我们学农基地是一片油茶山,每年都要去松一次土(土话叫泼茶山),以利于来年多结油茶。孩子们都喜欢这劳动,一到茶林还真有点放虎归山的感觉,个个脸上挂满开心的笑容,劳动之余有时还能意外收获点野味,大家回校后打牙祭(就是聚餐)喝酒,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但一件事情让多年不能释怀,既生气又好笑,有一次去基地劳动,说好上午9点去,下午1点回,当是学校就我有一块上海春蕾牌手表,到了山上我把衣服挂在树上(手表也放在衣服袋里),不知过了多久时间,校长问我现在几点了,我拿出表一看快1点了,校长看时间差不到了,就说今天劳动结束,大家返校。回到学校一会儿校长把我叫去,满脸不高兴地对我说:你看看你的表现在几点?我看了一下说:2点呀,怎么啦?他指着墙上的大闹钟气愤地说:你再看看它是几点?耶,奇怪墙上的钟才12点。他说你是不是故意把表调了,好早点休息?我无语,百思不得其解,任由他上纲上线一顿骂,还开我两晚上的斗私批修会。(天啦,冤枉冤枉,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清楚是谁恶作剧调了我的表,无头案,哈哈)。
因为离家远,山路又不好走,所以1-2个月才下山回家一次,每到周末休息,除了看书练字做卫生,就是被学生邀请去他们家里做客(顺便做家访,不然不好意思吃饭,哈哈),山里学生的家长纯朴,热情,每次都想尽办法做一大桌菜,非常丰盛,有腊肉炖黄豆、野生泥鳅、土鸡炖黄花、鱼儿辣椒、野蒿子粑粑等等,那真叫一个好吃哟。还有他们自家酿的高粱酒(那时大米不够吃,很少用米来酿酒),清纯幽香,但后劲很大,每次喝完就成关公了。当年还有一笑话:因为腊肉都是切成很大块的,咬的时候不小心会打在脸上啪啪响,弄得嘴脸都是油,自嘲说吃顿饭还要挨两巴掌,哈哈。现在还时常想起那味道…..
时间过得真快,在这里任教一晃就两年,由于工作需要,我被调到公社中学去工作,想到要走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更多是留恋和不舍,回想到这两年和老师同学就象家人一样,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对教师这职业也有了更深的认识和更加的尊重。这里两年的点点滴滴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也是我人生最大的财富,我爱这里的工作,爱这里的孩子。
临走的那天,我和老师们互赠了日记本(当年流行的),相互写满了勉励的话(那时留言很有意思,抄一条看看,哈哈—–书赠革命学友XXX:祝你在新的岗位上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落款是革命学友:XXX)。孩子们用稚嫩的小手捧着煮熟的鸡蛋往我口袋里塞,一直把我送到下山路口,看着孩子们那依依不舍的眼神,我的心在流泪,我强忍着,挥手道别 :
再见了我的梨树垭
再见了我的孩子们
2017年6月22日(夜)广东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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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慈居士男,姓名赵杰湖南慈利人,从业金融,现住广东珠海。爱好文学、摄影、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