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
文/文汉庭
01
“博士”姓周名军,原是县中的一名政治教师。“老三届”高中毕业,武汉大学哲学系肄业,满腹经纶, 学校所有教师皆呼之曰:“博士。”
“博士”也曾经是我的老师,我读高中时,他就教我们班哲学。还记得他第一次走进我们班教室时,全班同学眼前不禁为之一亮:只见一个长得一表人才的中年人,穿着笔挺的中山服,不紧不慢的走进了我们的教室。如果不是他手里拿着一本讲义,我和同学都怀疑他是不是走错了门:因为他实在是太“出众”了。“出众”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长得一表人才,也不是因为他衣服穿得笔挺,而是因为他的头。他头上的头发梳着整齐的“三七分”,而且头发上抹了头油,头发乌黑铮亮得像刚刚擦过的皮鞋一样。这样的发型,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和我的同学都只在电影里见过,且多为“汉奸”的造型。因此,“博士”一走进课堂,我和同学们就都在下面窃笑起来。因而“博士”私底下也就有了“汉奸老师”的雅号。
“博士”教了我一年的高中政治,我就毕业了,平心而论:“博士”的学识是渊博的,他上课时声音抑扬顿挫,纵论国内外形势都是侃侃而谈,虽然带着讲义,但却很少翻动,尤其对每年高考的哲学命题大多能了然于胸,因而我班同学参加高考时,政治科目也还考的不错。
真正对“博士”有较全面了解是我大学毕业多年调回母校教书之后,其时“博士”已经退休,但仍住在学校之内,因而经常能见到他。虽已退休,但人很硬朗,精神矍铄,依然是方方正正的脸,头发虽已不再抹油,但依然梳得整整齐齐。我每次见到他,也都像其他老师一样,恭恭敬敬的称呼他一声:“博士。”
02
但我却一直未弄清楚同事何以都称他为“博士”的真正原因,求学时见识过他的本事,还以为他真的获得过博士的学位。但一位博士一直在一所地处农村的高中教书,这样大材小用又似乎于理不通。于是好奇心驱使我向那些年长的同事去打听究竟。
同事告诉我:博士不仅未获过博士学位,甚至连大学都未毕业,是“文革”结束后落实政策分到县中来教书的。
我诧异莫名,直觉告诉我,这里面有着动人的故事。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和“博士”坐到了花园里同一条石凳上,在我的诚恳请求下,“博士”向我讲起了他的往事——
“无巧不成书”。“博士”告诉我:“博士”的外号其实他上大学时就有了。那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发生的事:当时,“博士”正在武汉大学刻苦攻读,和许多热血青年一样,准备学得一身本事之后投身到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中去。他的指导老师姓方,是一位哲学博士,方博士非常器重他眼前的这位学习刻苦,成绩优秀的学生,不惜委他以“助手”之职,幻想着有一天也能将他培养成一位博士。因此,班上的同学都叫他“小博士”。可正因为这样,一场灾难已悄然向他逼近:在不久的“反右”斗争中,方博士被打成了“右派”。被方博士视为左右手的“小博士”自然受到牵连;更有甚者,一次集会上,“小博士”因为头上抹了点头油而被别有用心的人大肆攻讦,说他向往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是混入革命队伍里的阶级异己分子。接下来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在学校经受了没完没了的批斗之后,提前结束学业,顶着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下放到农村,到广阔天地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去了。
“博士”被下放到一个小山村里接受“再教育”。这里是一个闭塞落后的山区小村:背倚巍巍雪峰,面朝滔滔沅水;出门一次要么翻几十里山路,要么涉几十里水路。好在这里民风纯朴,乡亲们对他这个“右派”分子的到来倒也不怎么在意。看他白白净净的脸,衣服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知道他是个“斯文”人。
“住到大队部东头的学校里去吧!大队里然来的女教师被她在公社里当公社党委的表叔提拔到公社供销社当售货员去了,以后就叫他教大队里的娃儿们识几个字吧!”大队长如是说。
03
“博士”于是成了这个小山村里唯一的一名小学教员。当时山区小学条件的简陋到何种程度就姑且不说了。单说山里一位读过几天私塾的老先生一天路过学校,无巧不巧听到了“博士”给孩子们上的一堂语文课,立即惊为天人。回去后逢人就说:“了不得,山里来了一位博士!”于是,“博士”的外号也就在山村里叫开了,至于他本人姓甚名谁,倒没有人记得了。
“博士”在这个小山村一呆就是二十年。年近四十时,经老先生保媒与当地一位丧偶妇女成了家,成家后为“博士”育有一儿一女。落实政策后,“博士”携妻儿来到县中,“博士”的外号也是妻子叫习惯了而在县中叫开的。对这位患难中结识的妻子,“博士”虽谈不上对她有多深的感情,但也做到了相敬如宾。
“博士”的一双儿女后来双双考上了重点大学。儿子获北京医科大学博士学位,圆了父亲的博士梦。
文汉庭,桃花源一中教师,《仙境》诗刊执行主编,《仙境诗社》社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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